少年,痛苦,荣耀。
——关于性格的绘画化
文/钱文达
从我主观的、不够精确的视角来描述,周围人眼里的吕延翔大概是这样的一副形象:依赖于感觉的内在性情,常常以不经意的方式共情、分析于身边发生的人或事件,兼有着慵倦而锐利的说话方式——这是独属于他的随性与坦诚,然而庸常意义上他并不是一个语密的人,他在言和行的剂量调配中,始终保持着成分的统一与平衡。
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立足于视觉系统的谜。这个谜只有建立在他的绘画创作之上才更为成立。因为最近的一次深聊,他的性格与他的绘画一同,让我无意识地联想到这三个词:少年-痛苦-荣耀。它们互为分割开来,之间并无具体的叙事关联,同时三者在这一结构中纷纷逃离原义。我在这种互为断裂、矛盾而充满钝感的词汇并置中,发现了利用惯常言语逻辑之外的对绘画进行描述的可能。
少年
吕延翔与他的绘画对象并都不是少年(往往并无具体特征)。但少年是其绘画的底层因由。区别于年纪与性别上的辨认,少年犹如黑夜下的霓虹,以侵略的形式闪耀着独属于他的思辨、孤独和躁动。因此,少年从不以他的形象显身,我们所进入的是这样一类少年的风格:绘画以发育、生长的姿态遭遇着不足以表达完整世界的失落。他的近作涌现出强烈的“仍未成熟”的、失控、偶然的绘画特质。
其中一幅《Pose》中所涂绘的身体群像的身份已然无从辨别,它只是纯然地利用绘画关系来展露这个步履不停的节奏和世界——无有方向的力操控着绘画的方向进行。身体与笔触互为确认着彼此。在冷蓝色调的笼罩下,肉体生命仿佛被浸染为抽象情绪的铺陈,绘画承载着情感记忆的具身与落地。从那个注定经历的少年时期之后,少年就只能是可被回忆、追寻的观念。在永恒追寻的中途,“少年”像是某种仍在生长的欲望召唤着绘画的完成。
痛苦
与一种狭义的痛苦不同,这里的“痛苦”关乎于叙事的想象、具象与抽象语言的交杂以及绘画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性关联。对于艺术家近些年的创作经验来说,绘画本身是一场痛苦意义上的表达与推进。
我惊讶于吕延翔新作中这种充满矛盾意味的绘画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这一绘画性的优势在于,即它无法按照既定的理性逻辑来陈述单一命题或对象的推论,因于此,绘画将人那瞬时、含混的综合印记置于持续的展示之中。我们所看到的不仅是身体、事物和空间这些元素的简单描绘,绘画以罕有的风格共时承认人身上那变与不变,并有效跟进那生命经验的变化路径。“痛苦”意味着这样一类绘画的模型:它以视觉的语法测算安全与危险、理性与感性、控制与偶然等一切矛盾对象物的集合。
同时面对这一叙事化的绘画风格,我们要控制好那试图无限扩张的欲望——观者试图揣测那画中人所一一映照着人的生活与事件。这种揣测对应着这样一种欣赏的危险:它将绘画所包含的情绪形式置身于简单化、概念化的倾向,由此观者逐渐远离观看绘画本身。吕延翔的近作一步步用绘画本身的语言来打破具象绘画叙事的表象结构,绘画中人与人的组合与删改不是因为叙事的需求,反而来自于叙事的沉默。在叙事的沉默中,对于绘画的认识与对于人的认识之间产生了类似的勾连,即当我们了解、观看对方的次数越多,我们将会发现更多那个对象的不同侧面,以及每一侧面之间发生的无尽的矛盾关联。这一形式化的痛苦话语源于艺术家与作品共同的启发、推进与实现。
荣耀
“荣耀”作为一种感受性的风格用来指涉其绘画中日常性内容的表达欲望和形式。这一荣耀来自诚恳的光晕,来自他对生活和欲望的忠诚、积累与无限度的表达。我经常在他的工作室发现奇奇怪怪但很有特色的物件,他在宋庄新开的泰餐厅里还摆设了从旅行之地带回的复古电扇和各式各样好看的瓷盘。生活里精雕细琢的视觉留存与设计从不使其劳累,每一处生活细微处的发生与变化都带有不可忽略的故事和记忆,这种“不厌其烦”的生活经验在他的绘画里便转化为一种带有极繁特征的饰物群像。持续叠累的食物、与身体共同扭动的植物景观、复杂的空间布景——积攒物的快感以及生活的深度享受完完全全彰显在其绘画那无尽充盈的视觉话语之中。这种价值与风格的诚恳宣扬以闪烁、跃动和华美的形式而得到不断强化。他以自身为经验范畴的生活与绘画为普遍延展的生活欲望进行了增辉和赋能。生活经验本身的集成便是一种长期的荣耀。吕延翔其性格的某一侧面原原本本地在画布上被深入刻画着。
围绕这种性格的微妙展露、强化与讨论可能也会伴随着这样的质疑之音,吕延翔的绘画难道只关心个人性格、情绪和生活的日常化表达吗,难道他没有展现与时代和社会关联的野心吗?然而,只是持这样观点的人忘记了:时代的旷野和社会的晨昏都只得发生在这样一块无边际的土地上——他的身体,以及那些风光映照在身体之上的柔滑与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