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的单位

如果知性想要把握内感的对象，就必须先破坏这个对象。

                                     ——弗里德里希·席勒                               

在马晟哲的作品中一直存在的，作为一种漫长的几何传统以及一种生活经验符号的“矩形”，既成为了作品的形式、生命、主题和框架本身，又成为了在不同画面层次的组构过程中所运作着的基本单位。矩形是艺术家进行创作、发现自我的工具和实践逻辑，它直观而富于变化地脱胎自计算机的视觉生产系统，并无形地塑造着艺术家对于个人实践领域及其表现语言的持续性把握，同时，在具体实践的微粒尘埃中，隐没的矩形也被赋予了更多可被阐释和想象的清晰轮廓。在画面中，矩形并不占据某个最为特殊的位置，它是如此地平均、单独、克制，它成为了比塞尚的笔触更具机动性的基础单位，并将绘画传统中的偶然性笔意替换为一种图形秩序的失控特质。它作为隐藏在群体之中的主要角色，彻底地将群体推举为目之所及的唯一，在那里，每一个矩形单位都立足于一个千变万化的整体。因此，矩形搭建好了它必然在那能够有所发挥的舞台，无论是历史的传统、理性的秩序，还是当代的经验、感觉的自由，都居于这充满博弈色彩的平衡之中。

所以我们可以说，如果仅仅将一种计算机的数字风格以及这一风格所涵盖的视觉逻辑与结构技巧当做观看其作品的全部的话，那我们就将失去它所基于无限与有限、破坏与秩序所带来的感觉关系上的回音，失去感知一种基于绝对平面的空间穿透，失去面对将一切万物用特定语法进行打碎重组的执着与单纯。

在独具标志性视觉风格的新作里，马晟哲仍在继续寻求新的实验路径。一方面他在做减法：将有形和无形，具象符号和抽象形式，用极为概括的手法置于更为纯化的比对关系之中。这是我们在《Cyber Shanshui-No.94》以及《No.95》所能直观看到的，与过往的《Cyber Shanshui》系列相比，一个是画面内部空间的描画视角发生了改变，内容从俯瞰视角的远望变成平视风景的特写，让山与水的形象不再置于地缘图形学的框架之下，而是成为一个纵向垂直的以惯性观看经验为主导的错落关系。因而也就导致了另一点，那些细密绵致的极度碎片的矩形单位在很大程度上被聚集化了，艺术家省略了那些变化的细节，而让一种硬性支撑的结构主宰整个画面。另一方面，他在进行加法的地方在于：他更为丰富地对于颜色之间的冲突与平衡提出了更具延展式的可能，他减弱了过往画面中更为惯用的灰度平衡以及整体色调的单色相把控，转而以强烈而大量的撞色铺排开来，艺术家在对的颜色的丰富使用与审慎的抉择、搭配和掌控相协调，大量明丽的颜色以无所拘束的“破坏”与“搭建”饱育着微妙的视觉平衡。

在这样一种新的平衡风格里，以及在对材料的多元尝试中，以矩形为单位的节奏空间也展现出了更多新的形式可能。在以12寸黑胶唱片为基底的《VOICE-2023》系列中，环绕着唱片中心处的“灭点”，一切颜色各异的矩形将表面空间进行切割，并将坚硬的几何形的画面构成与产生强烈眩晕感的旋转形式恰如其分地结合到了一起。有意思的是，黑胶唱片作为一个圆形状的平面物，它上面的视觉结构却产生一种坚实的方的力感，哪怕为与唱片的轮廓曲线保持一致，矩形单位经过了一些变形和修正，但这种坚实感从未消失。

同时，表面丰富的颜色图层与黑胶本身的颜色形成了可以进行互为诠释的意义关系，黑色（让我们想起宇宙的神秘以及讳莫如深的某一高阶文明的象征色）为彩色范畴的边界提供了某种先验的底层界定，而耀眼缤纷的彩色（人的经验历史里所能包括的所有元素）则为让这种隐形黑色的现身提供了无尽的注解和努力，它们二者之间产生着并生共存的思辨意味。

这些充满颜色的矩形图案仿佛是一张张透视图，据此我们能够观察到这些原材料本身的生命和记忆。它不是作为表面的图层附着在唱片之上，而是唱片内部层次的某种展示，它消除了唱片本身所带有的商品功能性（正如它只能悬挂在墙壁上进行观看）和通过流水线生产所带来的同质化标签，而成为了单独的个体，而对于这一个体的认同反映在它是由无数个矩形（细胞）所创作而成的唯一生命体，由此，我们看到了艺术家为其带来的个性化差异。这一内部与外部空间的交互叠合，成为了这一黑胶唱片系列所独具特质的地方。

而近年来以电脑主板为基底的新作系列，也有与此相类似的对于材料生命的穿透与发掘。这些尺寸不一的小尺幅作品，本身受限于材料本身的长宽比例，但这些富有现实规定意义的尺寸条件反而给予画面的内容生产以活力——使得绘画巧妙地置身为对材料生命的扩充与延续，将冷峻残缺化的电子零件塑造为一件值得单纯观看的视觉形式。同时，当我们从侧面观看的时候，我们能清晰地看到面板本身的样貌，那些内里的点线面的组合与外表面艺术家所构思的风格不同，它是材料个体的原生图层，它遵循着模式化的生产环节而批量诞生，而现在，经过废弃、处理与艺术化地挪用，它那些电子元件所组构的抽象形式足以和外表面的充满个人创造意志的绘画图景相媲美。在此，个人的感受性风格与电子材料的秩序形式结合为具备多层观看维度的微观装置。

同时，这次展览还展出了一件大尺幅的《LANDSCAPE-2022 No.27》，作为经典的《LANDSACPE》系列的最新作品，除了其前所未有的超大尺幅（它已然达到了艺术家创作技法所能掌控的极限），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与其他新作一以贯之的视觉语言的纯化特征（矩形之间的组合关系不再追求繁复碎屑的风格形式），并以其较少使用的横长画幅比例进行组构。这幅“风景”具有强烈的地平线特征，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种宏远辽阔而迅疾的场景，那里既钩沉着模糊褪色的过去，描述着不及答复的现在，也在推演着充满变数的未来，而这三者的内容与形式都在此分解为互为一致的纯然客观的矩形单位，并将它们炼化为充满着无限多变化与可能的一的整体。

文 / 钱文达

2023.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