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历史和记忆的虚影
如果你有机会来到洛阳逼仄曲折的巷子里,端上一碗浆面条,再戴上耳机,打开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艾格蒙德序曲》,撞向耳膜的明亮壮阔弦乐,从开阔处辗转迂回,在沉郁的绝境中双簧管与提琴不断纠缠对峙,压抑中又隐含着一丝惶恐。迅即管乐渐以破釜沉舟的气势,将你带出陡险之境......
这时候你便可以合着烟火气,咽下一口汤面。一阵似有还无,混杂着机床上残留的那一丁点儿机油味的小风吹过。再看向碗沿儿之外的街景时,一切都已变幻了模样。
我看着刘玉涛的画儿,脑子里却七荤八素的胡乱地想着。他画的一系列称为“庸常”的作品,大概是蹲在画架前的椅子上,一笔接着一笔,狠狠的画出那些缠绕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了解早在西安美院上学的时候,他就躲在租的小房子里临摹马萨乔!瞧吧!他那时候就一门心思地想着“救赎”“虔诚”“远离世俗”……这都来自他老旧的担忧,也是诚意画画生出的况味。
我就知道,他画的那些红砖老楼,青白树皮的法国梧桐,独气又婆娑的向蓝天白云伸展宽阔如手掌的枝叶。虽然这些来自集体的记忆,都变得越来越趋于小众,甚至是个人记忆;虽然这些画不是现场写生得来,但满满的都是传统“知识分子”价值观对时间、空间的认知和塑造。当真可以用这些尚未远去,但又不远不近的过去,来找到救赎的依据吗?那么他的这些写生之外,利用数字相机图片或胶片得到的图像,对他又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被西方哲人称之为“上帝已死”“人之死”的现实世界。理想、正义、理性、确定性、被虚拟化的现实等等,面对支离破碎的信息时代,虚无感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在这些“庸常”中,刘玉涛用了很多类似屏幕焦点不实时出现的斑驳、擦痕和虚影。这是他以视觉语言的力量呈现个体生命在面对“死亡”时刻的觉知,也是对无法言说的真实处境的确认。
固然刘玉涛画的洛阳,有着古旧厚重的文化层堆叠,但在1949年之后的岁月里,进入人们记忆的是一座伴随共和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和“三线建设”而诞生的重工业城市。上世纪50年代建成的十大厂矿门前二十多米高的白色伟人像,依然还有遗存几座,仍然在大厂前与路上的行人挥手致意着。 红砖瓦坡顶的“苏联专家楼”已然淹没在厂区同样老旧的职工宿舍楼群里。这在刘玉涛的作品中,都会与你相遇。
青岛路、建设路一片是铜加工厂、轴承厂、第一拖拉机厂等动辄几万人的大厂区,刘玉涛于此地常常流连忘返。“庸常”系列中极少有人,却也常有歪斜于红砖墙下的破沙发,掉落在杂物堆中的玩偶,一个 蹰躇行立的孤影,一丛静静开放的月季。这些人间的烟火气息并不浓烈,却执着的贴近记忆深处的岁月。
在“三个世界”划分的那个年代,备战、备荒的冷战情势中,十大厂矿的工程机械技术和制造工艺要求极高,是军事工业的基础部分。全国调集来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来自五湖四海,到了晚饭的时候,宿舍楼里飘散着南北的风味。老洛阳人家里是不做鱼肉的,飘出煎鱼的鲜香味油烟的一定是来自上海的人家。刘玉涛画的“厂”不同于大东北的工业恐龙,不是遥远北方共和国之子的废墟,是中原古都洛阳的双重历史和记忆。
裴刚
2022年12月9日水坡村